高雄燕巢烏鬼埔聚落及傳說研究

撰文/廖德宗（居住於高雄市，從事資訊業，業餘進行人文地理研究）

摘要

高雄市燕巢區鳳雄里有一處古地名為「烏鬼埔」，清代文獻中亦見「烏鬼埔山」及「烏鬼埔埤」的記載；1904 年《臺灣堡圖》更標示「下烏鬼埔」與「頂烏鬼埔」兩聚落，顯示聚落人口曾擴張為兩社。時至今日，當地長者仍保存「頂烏」、「下烏」的聚落記憶。

燕巢最早的信仰源自平埔族所奉祀的石頭公，而鳳雄里鳳龍元帥府則被視為該信仰轉化而來。根據廟宇沿革記載，地方亦流傳石佛公顯靈化身為大批黑人，鎮守社里、協助驅匪之傳說。此一傳說的可信度及其背後的歷史脈絡，是本文探討的重點之一。

本文從荷蘭時期與清代文獻出發，爬梳南臺灣關於「烏鬼」之紀錄，並配合田野踏查燕巢烏鬼埔遺跡。研究顯示，伊能嘉矩於 1900 年 8 月即曾訪查燕巢，並記錄「烏鬼番」遺跡、「烏鬼井」與「烏鬼橋」等地點。本文透過新發掘之文獻與 2025 年田野調查資料，檢視當地是否仍存烏鬼遺跡，並釐清聚落發展脈絡，嘗試說明烏鬼傳說之差異來源，及烏鬼族群身分的初步推論。

本研究的成果共兩萬字、31頁。內容簡述如下：

一、高雄燕巢烏鬼埔的位置

南臺灣自古流傳有「烏鬼番」的傳說，相關地名亦廣泛存在於各地。文獻中所稱烏鬼番，多被解釋為荷蘭時期自海外引入的黑色人種，主要擔任築城、守衛與僕役工作。南臺灣的烏鬼相關地名，包括臺南鎮北坊的烏鬼井與烏鬼渡、東安坊的烏鬼埕、新市的烏鬼橋、新化的烏鬼厝、柳營的烏鬼埤、高雄燕巢的烏鬼埔，以及小琉球的烏鬼洞等。

值得特別注意的是，高雄燕巢的烏鬼埔在清代逐漸發展為「頂烏鬼埔」與「下烏鬼埔」兩個聚落，在地居民簡稱「頂烏」、「下烏」，顯示當地族群可能因與平埔族通婚而促成人口增長。附近的烏鬼埔山與烏鬼埔埤，也可能為烏鬼族群或其後裔的生活遺跡。1900 年，伊能嘉矩至燕巢鳳山厝庄踏查烏鬼番遺跡，包括兩口烏鬼井與一座烏鬼橋。直至今日，燕巢在地居民間仍流傳特殊的烏鬼傳說。本研究的聚落地理範圍如圖 1 所示。

二、高雄燕巢的烏鬼傳說

(一)烏鬼是土匪的傳說

《燕巢鄉志》稱：「相傳以前土匪很多，常到莊裡騷擾搶劫，後被村民打退，土匪乃從南洋一帶延(引來)大批黑人（烏鬼）報復，因部分被殺，故名。」（原文作「延」）

  烏鬼埔耆老王先正（1928 年生）敘述烏鬼埔原名「和水庄」，人口稀少，庄外圍以刺竹築籬，居民以農耕為生。庄民出庄經牛埔、厝底仔（今南二高燕巢交流道附近）、頂武（今樹德科大附近平地）通往面前埔時，常在途中遭搶。行劫者據傳為三名黑人，乃荷蘭人被鄭成功逐出後留在當地者。趁壯丁外出耕作時，他們潛入庄內行劫。

當時庄內柯、蔡兩姓武士為保護居民，在牛埔路旁大樹設伏，將三人射殺並就地掩埋。事後柯、蔡二人遷離和水庄，並告知庄民，三名黑人葬於牛埔。自此，和水庄遂改稱「烏鬼埔」。

(二)石頭公化身黑人保護庄社的傳說

鳳雄里鳳龍元帥府是石頭公信仰轉化而成的道教廟宇。《創建沿革》（1999 年）將烏鬼由來與在地石頭公信仰連結。敘述1725 年（雍正三年），下烏鬼埔庄民於社東北角建一小廟，尊稱「石佛公」，供人朝拜。

相傳當時土匪猖獗，擾亂庄社，財物屢遭劫掠。其後石佛公神靈顯化，化作大批黑人壯士鎮守庄社。土匪遠觀誤以為庄內有如黑鬼般的勇士持刀槍守護，即時離開逃亡，不敢再侵犯。1941 年，日本政府拆廟廢神，石佛公廟亦遭拆毀，庄人將石佛公藏於民居。1977 年，本庄信眾至右昌元帥廟迎請香火，1991 年集資興建新廟，1998 年鳳龍元帥府落成，以陳府二元帥為主神，並將原先祭拜的石頭公雕刻為神像，尊為「石府元帥」，供奉於正殿神案左側。

這段沿革將石佛公顯靈與黑人壯士守護庄社的傳說相結合，呈現烏鬼的正面形象。若此傳說真有其事，這批守護庄社的黑人後來何去何從？是否逐漸與在地族群融合並留存血脈？此為本文進一步探問之處。

(三)正面與負面不同說法

援剿人文協會於 2014 年 6 月訪談方明泰（1931 年生）與王新居（1928 年生），記錄烏鬼埔早期生活與石頭公由來，並留有完整影像資料，提供筆者與 2025 年新發掘文獻互相對讀研判。

王家的負面傳說「烏鬼是土匪」，及方家的正面傳說「石頭公化身黑人守護庄社」，呈現不同解讀，也引發對傳說可信度的質疑。另一種可能理解是：兩者或許皆非全然矛盾，而是對應不同時期的集體記憶。早期可能流傳「黑人壯士守護庄社」之說，隨著時代推移，逐漸演變為「三名黑人土匪被殺並埋於牛埔」的故事。

(四)在地的石頭公信仰

學者研究指出，燕巢平埔族的信仰可區分為三類：石頭公信仰、祀壺信仰與娘媽信仰。其中石頭公信仰源於大傑顛社，而祀壺與娘媽則屬新港社，祭祀方式各異。今日燕巢地區仍留存數座石頭公廟，早期多為「三片壁」形式的小廟，學者認為，歷史久遠且屬聚落合祭的石頭公廟，以及祭祀瓶甕的小廟，其原址可能為平埔族公廨。

三、烏鬼埔聚落踏查

(一)下烏鬼埔

依據民國 41 年鳳山厝地籍圖之地號，向地政事務所申請日治土地登記簿，最早可追溯至1907年。下烏鬼埔從清代延續下來的家族姓氏為王、柯、謝、花、尤、楊、陳、鄭、蔡、方、莊、何、林等姓。西南側的下厝仔全是李姓，其家譜記載李家在乾隆年間遷入下厝仔。

清代時期的石頭公廟，舊址位於聚落東北側，為鳳山厝224番，1909年登記為祠廟敷地，面積四厘壹毫（約120坪），上有「土塊造瓦葺平家佛祀場」一棟，建坪五坪，公業主為「石頭公廟」。舊址位於今通往燕巢第十二公墓道路的西側，距典寶溪僅20公尺，位置與耆老所指地點相符。

傳說有三名黑人土匪被殺後葬於牛埔。經訪查，即今日燕巢區第十二公墓，亦為聚落先民的歸葬地與放牛場所。發現牛埔公墓有一處特殊古墓，墓塚為半圓形土堆，墓碑為長圓溪石，並未刻字，后土位置也是未刻字的大圓石。此「石頭墓」具平埔族特色，研究期間未能確認祭祀家族，待後續追查。

比對地籍圖，下烏鬼埔柯家古井原位於尤家土地(鳳山厝231番)，1944年由柯家購得土地，井址鄰近謝家土地。因此推測伊能嘉矩1900年記錄的「兩口烏鬼井」之一，可能即為柯家古井，且鄰近庄正謝元的住處。

(二) 頂烏鬼埔

查閱日治時期土地番號與地主姓氏，頂烏鬼埔僅見陳、程、邵三姓之建地。其中陳家擁有土塊大厝及竹管厝，應為聚落核心。聚落周邊多為旱田，僅供耕作而未設戶籍。聚落東側小丘為烏鬼埔山，二萬五千分之一地形圖標示海拔約 55 公尺。

依伊能嘉矩紀錄，可研判 1900 年所述「烏鬼井」及「烏鬼番屋跡」之位置。耆老訪談顯示，頂烏鬼埔為 1898 年「阿公店大虐殺」清庄聚落之一，曾歷經住民離散、建地荒廢，至 1921 年地形圖即不再標示頂烏鬼埔。二戰期間烏鬼埔山曾為日軍彈藥庫，戰後作為國軍油庫，後來成為廢棄營區，現為市有土地。

烏鬼埔山還存在，國道十號未開通前，烏鬼埔山確與橫山（今樹德科大校區）相連，後為國道與交流道切斷。原始林相為刺竹與雜木，現地未見《鳳山縣采訪冊》所述「掘地得瑪瑙珠、奇石諸寶」。從舊地籍圖與伊能嘉矩紀錄，可研判「烏鬼井」、「烏鬼番遺跡」位置，並作踏查。

(三)燕巢烏鬼橋的位置

伊能嘉矩於 1900 年記錄烏鬼埔有一座「烏鬼橋」。然而清代文獻未見觀音里（今燕巢區）有此橋之記載，因此橋名可能源自庄正謝元口述，或為伊能嘉矩依現地情況所作之推稱。

綜合文獻與地圖推論，燕巢「烏鬼橋」應為清末橫跨典寶溪中游、位於鳳山厝與頂烏鬼埔之間的木橋或竹橋；其名稱可能因烏鬼埔地名而來，尚不足以作為烏鬼族群建橋之證據。此橋後來發展為鳳楠公路上的鳳山厝橋，並在伊能嘉矩筆記中保留其名。

(四)烏鬼埔埤的位置

筆者比對1904年《臺灣堡圖》，下烏鬼埔一帶南為典寶溪，北有橫山排水溝，更往北則是角宿排水溝。橫山排水溝水源來自西側丘陵（橫山與睏牛湖山），其南側確有一處牛軛湖形的埤塘。經套圖量測，周長約0.7公里，與清代文獻記載吻合。

耆老王先智（1938年生）回憶敘述，其長輩口述，日本時代居民冬季合力築堤，挖取山溝北側旱地的泥土，築成土岸，再引水入南側的埤塘，供農田灌溉。戰後，此埤塘原由地方農民與台糖共用，後因產權爭議產生官司，現土地部分歸台糖，部分為私人。

五、燕巢烏鬼番的初論

本文依文獻與田野線索推論燕巢「烏鬼埔／烏鬼番」之歷史脈絡，提出以下初論。荷蘭與明鄭資料顯示，十七世紀荷方曾將東南亞及班達群島之黑人奴隸帶至臺灣，充作勞役、守衛與傳教協助；鄭芝龍、鄭成功亦雇用黑人看守貨品，並編成烏鬼步槍隊。1662 年荷軍撤退後，部分黑人未被遣返而留臺，作者估計約五十人散居大員、赤崁及外地；其中一支約二十人可能隨鄭軍角宿部隊開墾燕巢荒埔，形成「烏鬼埔」地名，並與信奉石頭公的大傑顛社平埔族互動、通婚而定居。

康熙後期，漢人拓墾進入燕巢地區，陸續形成鳳山厝、面前埔、滾水坪等新聚落，烏鬼埔族群的生活空間逐漸被壓縮。作者推測，部分後裔被迫遷徙至頂烏鬼埔，以山地為依託自保。並因劫掠傳聞被視為「南洋土匪」，終遭射殺葬於牛埔墓地，留下族群衝突之記憶。

日治時期頂烏鬼埔因阿公店事件清庄而消失；下烏鬼埔則延續石頭公信仰，戰後再轉化為鳳龍元帥府之「石府元帥」信仰。傳說因居民立場不同，而呈守護黑人或南洋土匪兩種版本。

作者並參照 VOC 殖民時期對俘虜屠殺與奴隸移置之模式，推測烏鬼可能來源，但仍待更多史料與基因、人類學研究驗證，以補足在地歷史空白。

下載完整PDF研究論文：高雄燕巢烏鬼埔聚落及傳說研究(廖德宗 202512).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