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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廖德宗(居住於高雄市,從事資訊業,業餘進行人文地理研究)
原稿寫於 2024年3月,修訂於2024年4月22日
前言
在2024年2月,台灣國定古蹟編纂研究小組分享了一張珍貴老照片,題為「1874年清駐臺淮軍操練舊照」,引起筆者的興趣。這張老照片是台灣史上牡丹社事件或獅頭山戰役的那一個階段? 拍攝地點在哪裡? 可能誰拍攝的? 在地的文史故事是否能與這張老照片連結起來嗎? 在地的文史故事是否與老照片連結? 確定這是駐臺淮軍的照片嗎?
一、清代牡丹社及獅頭山事件
首先,1874年的牡丹社事件是一個重要事件,當時,日軍以台灣原住民殺害琉球人為藉口, 5月登陸車城射寮,先攻打石門,隨後6月再分三路圍攻牡丹社、 高士佛社、射不力社。原住民最終在7月投降,日軍駐紮在社寮龜山大本營(現為海生館停車場),並準備長期佔領。為了應對這一局勢,同年9月,清廷派遣提督唐定奎帶領淮軍6,500人(共13營,1營500人),分批從旗後上岸,準備與日軍對峙或戰鬥。
1874年9月,清廷與日軍正進行議和談判,使得淮軍暫時不必立即移防至枋寮前線,先在鳳山縣的三個營區紮營。分別是(1)打狗山的打鼓山營(現為壽山的小白宮),駐紮一個營500人,由副將王福祿督工,進行旗後砲台及哨船頭砲台的施工。(2)大科圍(推測在內惟山腰,現為鼓山三路的軍事營區),推估駐紮一個營。(3)鳳山縣城西側的五塊厝,駐紮十一個營,應為淮軍大本營。而在淮軍渡台之前,這三個軍營已先由台灣鎮總兵曾元福催建好兵棚。(參考許毓良文章)
1874年10月清廷與日軍完成賠償協議,且因日軍感染熱病身亡者眾多,日軍在獲得利益後,12月完成退兵,牡丹社事件結束,因此淮軍並未與日軍戰鬥。日軍退兵之後,沈葆楨推動「開山撫番」政策,要開路至原住民聚落,引起原住民反彈。1875年1月,駐紮於枋山的游擊王開俊帶淮軍征討獅頭社,遇原住民伏擊,93名官兵殉難。1875年2月提督唐定奎率淮軍5,000人,南下至枋山一帶,進行「剿番」,全面征討排灣族大龜紋王國。
因此若確定老照片年代是1874年淮軍,筆者認為地點在鳳山縣城,而淮軍操練的是對付日本騎兵的方陣戰術。
二、鳳山縣采訪冊的演武亭
鳳山縣采訪冊(1892年)記載,「演武亭,在縣治西郊,大小十四間,前為演武廳,廳外平埔,即較場地。嘉慶九年知縣吳兆麟建,年久傾圯,椽瓦無存,只餘較場埔而已」。演武亭是清代時期將領校閱部隊的開放平台或有蓋的建築物,現代稱作司令台。教場(亦稱較場)是清代部隊進行操練和及接受檢閱的場地,通常是平坦的開闊地。
1874年牡丹社事件時,五塊厝的淮軍營區已先催建兵棚,研判是修建演武亭建築群的既有房間,包括演武廳(部隊集會的大型建物),並增建簡易的兵棚,以供11個營的淮軍居住,並以教場地作淮軍操練的場地。到了1892年,演武亭的附屬建物(大小十四間),因缺乏維護,才年久傾圯,。
因此1874年清駐臺淮軍操練舊照的平坦草地是鳳山縣教場,淮軍後方的三開間磚瓦建物是演武廳,而後側的山丘是鳳山丘陵。
三、1895年乙未戰爭的紀錄
1895年乙未戰爭(或稱日軍征臺之役)佔領鳳山的記載,1895年10月16日早上,日軍第二師團的兩個中隊,先佔領縣城東南側的高地,等候攻擊命令。黑旗兵在西門外約一千五百米處,佈設了土圍的防禦陣地,抵抗日軍。然10月15日軍的常備艦隊砲轟旗後砲台及大坪頂砲台,輕易攻佔打狗,攻防大勢已定。10月16日早上日軍步兵第四聯隊第四中隊,從苓雅寮往鳳山西門推進時,黑旗兵在五塊厝竹林的地形陣地中,據守抵抗,經第四中隊激烈射擊,黑旗兵往城內方向退去,後又往台南方向撤去,因此日軍順利佔領鳳山。(參考《日軍日清役台灣史》)
由此研判, 1895年乙未戰爭中,黑旗兵佈設的防禦陣地位於縣城西郊教場的附近。
四、1895年打狗附近地形圖
日軍攻佔全台之後,很快測繪出1895年打狗附近地形圖,包括打狗山的砲台位置,及黑旗兵在五塊厝附近的防禦陣地。1895年地形圖在五塊厝庄的東側,有四個ㄇ字形的土圍陣地,第一個位在國軍高雄總醫院(距西門外約一千五百米),第二個位在公車建軍站。整個佈防陣地中間是一個外圍有阻絕設施的大營區,以圍牆或是壕溝作隔離,此黑旗兵的營區應涵蓋了清代的演武亭及教場地,裡面還有第三個土圍陣地,陣地內應是演武亭的舊址。而1895年的演武亭已無建物,所以地形圖上標示草地。第四個土圍陣地位於自由路與青年路的路口。此地形圖上少見的土圍設施,可在台灣堡圖上找到該圖例。一般清代的土圍防禦設施以土堆和石塊(或咾咕石)建造而成,有時會加上木材或磚石作加固。
五、老照片的現地研判
1874年清駐臺淮軍操練老照片中,筆者2024年3月研判場景可能是鳳山縣的演武亭及教場。透過1895年打狗附近地形圖,得以找到這個場景的準確位置。經由高雄市百年歷史地圖的套圖分析,得出清代演武亭位於鳳山的國泰重劃區,而黑旗兵對抗日軍的防禦陣地則位於現今衛武營北側的國軍總醫院及公車建軍站。現今的國泰重劃區,是戰後的自由路被服廠,2024年已在興建鳳山三井LaLaport。所以,1874年清駐臺淮軍操練舊照的位置,若是鳳山三井outlet的商場,這樣歷史變遷的反差是否太過驚人?
在假設老照片是1874年駐台淮軍的前提下,從位置及時間序分析,可解釋老照片的背景故事。1874年10月至12月間,淮軍主部隊駐紮於鳳山縣城西郊的教場地,此步兵部隊在平坦的教場地,操練對付日本騎兵的方陣戰術。照片後側的三開間建物推測是演武亭建築群的演武廳,右方的建物為教場的房舍,其牆壁是剝落的咾咕石牆。為鳳山地區古厝常見的建材。而照片左後方的低矮丘陵,應是陸軍官校後方的鳳山丘陵。此時淮軍的裝備齊全,士氣高昂,在鳳山的營區進行戰術操練,等候命令南下與日軍較量。
六、淮軍的在地連結
鳳山雙慈亭留有兩塊淮軍所獻的匾額。第一塊匾額名為「坤德帡幪」,是於光緒元年花月(即1875年2月)由銘中軍前營花翎副將劉朝林所獻上的。劉朝林副將在從鳳山出發至枋山攻打獅頭社之前,面對著不可預期的行程,向雙慈亭獻上匾額,期待獲得媽祖坤德的庇護。在獻上匾額之後,銘中軍前營的部隊於1875年2月底前進到枋山,並在3月紮營於獅頭山脊,參與了獅頭社的戰役。
第二塊匾額名為「慈航普渡」,是在光緒元年荷月(即1875年6月)由銘武等軍各局所委員(共13位)敬獻。淮軍經歷了獅頭山戰役之後,渡台6,500人中,有1,918人陣亡或因病死亡。在6月初,這些部隊從山區撤回鳳山縣,準備內渡。在返回家鄉之前,來自13個營的淮軍共同獻上了這塊匾額,祈求觀音及媽祖庇佑,希望倖存的部隊能夠平安回航。筆者研判,13個營的淮軍將領中,可能有人陣亡或病故,因此每個營推派了1名委員共同獻上這塊匾額。
七、小結
清代的牡丹社及獅頭山事件是台灣史的重大事件。如同陳耀昌《獅頭花》小說所述,1874年9月提督唐定奎帶領淮軍6,500人,原本要打日本人,因局勢變遷,從撫番變成剿番,這是原住民苦難的開始,也是原漢之間的歷史傷痕。戰役結束之後,淮軍戰死疾病者近1/3埋骨異鄉,可說是慘勝。這批奉命保國衛民而渡台的軍人,受到時代的擺佈,同儕埋骨異鄉,最終只盼望神明保佑倖存者順利歸鄉。後人瞭解這段歷史,不僅有助於促進族群和解,也能增加現代人的智慧。
台灣國定古蹟編纂研究小組分享的老照片,激勵筆者爬梳淮軍駐台的時間軸及古地圖,以述說照片的背景故事。後續若有其他淮軍照片出現,再作修正或補述這段歷史。(廖德宗2024年3月)
八、1874年淮軍老照片的釐清及更正
此篇1874年清駐臺淮軍操練舊照文章,於網路引起很多迴響,也傳播很廣。2024年4月,賴先生回應此張「駐臺淮軍操練」的老照片,網友從哈佛大學、美國國會圖書館等典藏機構中,找到了相關典藏照片,可判斷老照片為「甯郡衛安勇」,是寧波的駐防部隊,並非駐臺的淮軍。因此照片地點在浙江的寧波,不在臺灣。
另一張網友提供的美國國會圖書館收藏老照片,場景相同,兵勇衣服上的字,寫著「甯郡衛安勇」。那是太平天國期間,浙江寧波的駐防部隊,是外國教頭訓練的中國部隊,使用新式洋人武器。因此可證明于雅樂所挑選的照片,是「甯郡衛安勇」一系列老照片的一張,而不是1874年的駐臺淮軍。筆者推測,于雅樂當時認為駐臺淮軍的裝備及戰術方陣與「甯郡衛安勇」相同,才誤將該照片標示為駐臺淮軍。
依據賴先生所提意見,經筆者再度查證,該「1874年清駐臺淮軍操練舊照」,是同期間「甯郡衛安勇」操練照片之一,不是駐臺淮軍。拍攝地點在浙江寧波,不在鳳山。經過科學比對及探討,得知原照片的註解是于雅樂先生的誤植。而筆者也感到慶幸,這老照片引起大家對淮軍歷史的關注,在專家不斷探索下,得以客觀地還原歷史真相。這是文史界樂見的成果。(廖德宗2024年4月)
參考文獻